第38章 晚槐(现实篇)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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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年——

一个人的少年、青年,几乎整整半生。

他记得他们并肩走过的操场,记得她初次上辩台时声音的颤抖,记得她在夜里披着外套写判例时的灯光。

那些碎片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过,像风卷落的旧时光,明亮又无可挽回。

……

那一年,顾朝暄以三条罪名被判了十年。

宣判那天,杭州市中级法院的大理石地面被晨光照得一片白亮,连空气都显得刺眼。

她站在被告席上,身上的囚服平整到没有一点褶皱,头发被束成一根干净的马尾。

审判长念着判决书时,她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那面国徽,像看着某种无可逆的命运。

旁听席上,谢老爷子坐在最前排。

那天他穿了一件深色中山装,胸口的扣子一颗都没解,指节却在膝盖上抖得厉害。

陆峥坐在他身侧,脸色比她还冷,薄唇抿成一条线,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。

判决书念完,槌声落下。

顾朝暄低头,双手合在身前,轻声说了一句“我知道了”。

她没有回头。

后来,刑期从十年改成了四年。

这消息是狱方转达的,她听完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神情淡淡。

至于是谁在背后动了手,她没有再想。

也许是谢老爷子最后一搏,也许是陆峥费尽心思打通的关系,又或许两人都有份。

她没有去追究。

在她看来,那三条罪名中,所谓的“协助犯罪”“资金流向异常”,不过是莫须有;清就清了吧。

但“故意伤害”这一条,她认。

她确实动了手,确实打出了那一记彻底改变一生的反击。

那一瞬间,她没有后悔,如今也不想辩解。

自那以后,所有的探访,她都拒见。

有好多人。她都不知道她值得被那么多人惦念。

每次女警拿着会见申请走到门口,她只会轻声说一句:“我不见。”

语气温和,没有起伏。

纸杯里泡着的茶早已凉透,漂着几片褐色的叶屑,窗外是成排的铁栏影子,被夕阳拖得细长。

……

前半生的故事合上的那一刻,笑声如同一阵凉风,把台上的灯吹得东倒西歪。

从此,顾朝暄尽量避开一切需要被注视的场合。

她学会把自己折叠:从张扬的羽毛,一片一片收回去,塞进袖口;从街心广场上响动的旋转木马,退成窗边一盆不开花的绿植。

许多在年岁尾声回望的人,总爱把曾经讲成能摆在客厅里的摆设:裂开的青瓷碗,拿金粉细细缮好,裂缝因此成了花纹;或者旧校服上撕开的小口子,被他们称作“勋章”。

大多数人确实有这样的手艺。

把疼痛练成讲述的技巧,把狼狈修辞成美谈,隔着一层玻璃指认那时的自己,笑得很温柔。

但顾朝暄不行。

她撞得太实在,瓷碗连底都崩掉,剩下锋利的碎片装在口袋里,走路会扎到手。

她的前半生不是一件可供展示的修复品,更像一条拉了太久才撤下的警戒线,褪了色,还挂在心里某个转角。

……

那梦太长了,以至于顾朝暄第二天上班迟到了。

幸而老板娘是个嘴快心软的人,只在收银台后面“啧”了一声,抄了抄本子就把晚来的那二十分钟记在了她自己的名下:“顾昭昭,下次迟到,就要扣你工资了啊。”

嘴上凶,转头却把后厨剩下的排骨汤递给她,“赶紧趁热吃吧,看你瘦的。”

顾朝暄道谢,低头吃完,系上围裙去洗菜。

切配的小姑娘笑她:“昭昭姐你今天迟到,是不是做梦谈恋爱了?”

“是啊,做了个被鬼缠身的梦,没听到闹钟响。”

“那得是什么厉鬼啊?还能让咱昭昭姐睡过点?”

她想了想,问她:“哪种鬼比较晦气?”

小姑娘迟疑说:“摄青鬼?”

鬼法力最高者,会吸人灵气,令人短寿,坏事做多了才能碰上,可不嘛。

顾朝暄笑了下,“那应该就是了。”

……

忙碌而充实的一天过去了。

顾朝暄跟同事一起去看了场电影。

是一部关于青春逝去的影片。银幕上闪过骑车穿城的少年、告别时拥抱的女孩、还未学会说再见的人。

走出影院时,夜风正好。

同事提议去吃烧烤,她笑着摆手:“不去了,明天还上早班。”

人群在街角散开,霓虹灯把每张脸都照得温柔又暧昧。

她一个人顺着街边走到公交站,脚下的影子被风吹得细碎。

等车的时间不长。

她上了车,坐在靠窗的位置,窗外是退色的商场广告牌,和偶尔路过的电动车尾灯。

她取下发圈,头发在肩头松散开。

耳机里播放的是旧时常听的英语听力,她的目光停在窗外,一边听,一边下意识地跟读。

“TimeWillhealalmOSteverything…givetimetime.”

声音轻柔,几乎只在唇间。

公交车沿着江渚大道缓缓驶过,灯光从车窗一格一格地掠过她的脸。

她的表情安静,像一幅被岁月冲淡的画。

没有人注意到,车窗外同方向缓缓行驶着一辆黑色轿车。

隔着夜色与玻璃,里面的人看不清表情,只能看见她侧脸在流光中一明一暗。

那辆车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
直到红灯亮起,公交车在路口缓缓停下。

她还在听,没察觉那道目光在寂静的夜里,停留了很久。

……

四月初,北京的风已经变得温软。

从南城一路往北,玉兰花谢了,槐花开得正好。空气里是潮润的香气,连长安街的石板都被暮色染出一层微光。

陆峥的航班在傍晚五点落地。

下飞机时天还亮,他接了个电话。

身边的秘书帮他接过外套,问他要不要先回家。

他说去建国饭店。

今夜有饭局,是母亲曲映真安排的。

说是饭局,其实是相亲。

女方出身检察系统,父亲曾任省检院副检察长,如今在中央政法单位任顾问。

陆峥与那位长辈同席过几次会,算是旧识。既然有往来,便不能失了礼数。

阮心悠看到陆峥的时候,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。

窗外是北京四月的傍晚,天色微蓝,落日的余晖正从他肩头斜斜落下。

桌上摆着一杯茶,还冒着热气。

他穿着一身深灰西装,领口没有打领带,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松开,姿态从容又疏冷。

手边摊着一份《法治日报》,那样的报纸,除了体制内的人,大概很少有人愿意细读。

从阮心悠的角度看过去,正好是他的侧脸,轮廓硬朗,眉骨分明,整个人静得近乎冷峻。

那种沉稳的气场,并不咄咄逼人,只让人心头莫名发紧。

原来一个人光是坐在那里,就能让空气生出分寸。

阮心悠吸了口气,才走过去,轻声开口:“陆主任,不好意思,让您久等了。”

陆峥放下报纸,抬眼的瞬间,那双眼睛如同经年沉水的黑曜石,平静又锐利。

“没关系,”他说,“坐吧。”

她在他对面落座,掌心微微出汗,掩饰似的抚了抚膝上的包。

服务员上茶。茶盖被掀开的那一刻,蒸汽氤氲在两人之间,散出一股淡淡的龙井香。

阮心悠不知道该先说什么,只能顺着视线落在桌上那份报纸的副刊上。

那一版是关于《法治与人文》的专栏,印着一行诗句。

她轻声念出来:“‘即使在黑暗的河底,也要让正义有一点微光。’”

陆峥闻言,指尖轻叩了一下茶杯,抬眸望她。

“喜欢这句?”

“嗯。”她点头,笑得有些局促,“我在政法大学读书时,写过论文引用它。”

陆峥微挑眉:“阮检提过,你在经济检察处负责的那几起案子,做得很干净。”

他的话语像是随意的寒暄,却让阮心悠的心跳快了一拍。她没想到,他会提前了解她的履历。

她端起茶杯,掩着那一点慌乱:“那都是分内之事,不值一提。”

“不是所有人都能把‘分内之事’做干净。”

陆峥淡淡地接了一句。

桌上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。

他重新拿起茶杯,手指修长,指节微微弯着,动作不疾不徐。灯光从他指骨的缝隙里滑过,反射出一层温润的光。

“曲女士说你很好。”

阮心悠怔了怔,轻声道:“阿姨过誉了。”

陆峥没有回应,只抬眼看着窗外。

晚霞被风吹散,天边一线金光。

他忽然开口,语气淡得几乎让人分不清是自言还是告诫——

“我这类人,没那么好。”

阮心悠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
直到他再次转回视线,重新露出那种得体的疏离。

“吃饭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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