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回 吴凛音挂帅破贼 潘文得献策夺（2/2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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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女非是旁人，正是老将军吴炎幼女，闺名凛音。她自幼不喜脂粉，专爱戎装，常随父兄演武沙场。那杆马槊使得神出鬼没，更有百步穿杨之能。虽生得冰肌玉骨，顾盼生辉，却最是沉毅多智，胸藏韬略。平日观览兵书，尤精《吴子》《司马法》，每每论及战阵之事，竟教幕府参军也自叹弗如。因其临阵必戴青铜镜护心，作战如百合绽雪，故军中皆唤作“镜百合”。有诗赞曰：
学就西川八阵图，鸳鸯袖里握兵符。
由来巾帼甘心受，何必将军是丈夫。
当下吴凛音又转向吴炎道：“女儿虽系裙钗，亦知忠孝大义。爹爹常教儿女‘吴门子弟，当马革裹尸。’今贼寇猖獗，正该父女同心，共卫桑梓！”老将军吴炎见状，已知此女志不可夺。当下吴凛音向父兄深施一礼，来堂上请了兵符，李云鹍允了，吴炎起身称谢。
次日天未破晓，先听得寨外鼓噪声大作。众将忙都出来察看。只见一人，不穿铠甲，单骑至城门前百步处立定，扬鞭指着城门，大笑道：“吴都监，好个将门之后！昨日阵上那一低头，真真是神龙摆尾，妙不可言。倒教俺想起东海里的奇闻：有种‘吞舟之鲸’，平日里张口便能吞吐千斛，待到风浪起时，却把身子缩进珊瑚礁里，任凭小鱼小虾在前头挡灾！”正是游羿神潘文得。寨中将士闻言，俱都掩面窃笑。那宁太保何武气得面皮紫胀，待要出战，却被吴炎死死按住，笑道：“何将军征战多时，想来颇有不易。今日少歇，且看小女建功。”吴凛音忻然上马，引麾下部曲数百员，出城来与叛军对敌。
却说吴凛音方引军出城，早见交趾大营辕门大开，杜壆率六将齐出。那猱狮杜壆横矛立马阵前，笑道：“闻说登州城男人死绝了，竟教个裙钗出战。”雪狮卫鹤更将大杆刀往地上一顿，唱个肥喏：“小娘子若肯阵前舞一曲，俺们便退兵三十里。”吴凛音玉面生寒，也不答话，只将点钢槊向前一指。登时阵中擂鼓三通，两军对圆。只见伏狸胡显纵马而出，横担了大斧，说道：“某在交趾时，常闻中原女子只会描鸾绣凤，今日倒要见识……”话音未落，吴凛音坐下白鬃马早如离弦之箭。那胡显措手不及，吃那钢槊透甲而入，刺下马去。交趾阵中惊呼未绝，吴凛音已振臂甩开尸身，知那卫鹤是射伤吴凝的元凶，喝道：“雪狮何在？速来领死！”卫鹤惊怒交加，挥动大杆刀奋力迎战。
原来卫鹤欺她是女流，只使了五分力，将大杆刀斜劈下来。吴凛音早将点钢槊抡圆，但听一声巨响，震得卫鹤连人带马打了个旋，双臂阵阵发麻。不待他回神，吴凛音槊尖已直点卫鹤鞍桥。卫鹤急侧身闪避，那槊锋擦着铁鞍而过，迸出一串火星。吴凛音就势翻转槊柄，正敲在卫鹤后心。卫鹤吃打得离鞍飞起，摔在地上。这卫鹤不愧是交趾名将，虽后脊剧痛，仍强撑起身，怒吼一声，舞动大杆刀步战而来。一个马上槊影纷飞，一个步下刀光翻滚，直杀得尘沙蔽日。斗到三十余合，卫鹤汗透重甲，断骨处痛如抽髓，正要虚晃一刀退走。吴凛音早识破机巧，一槊正点在手腕上，击倒在地。吴凛音纵马赶上，用槊柄在他太阳穴轻轻一点，卫鹤顿时昏厥。女将军翩然下马，解下鸾绦，将卫鹤双手反缚了，轻舒玉臂将他挟在肋下，复又跃上雕鞍，径往本阵驰去。潘文得在阵后看得分明，急令收兵。却见那女将素袍已染成赤色，横槊厉喝道：“鼠辈速来受死！”交趾军士被她神威所慑，竟纷纷退避。吴炎在城头见女儿得胜，急令擂鼓助威。登州军士气大振，四路并进。杜壆见连折两将，只得传令坚闭寨门。官军也鸣金收兵。李云鹍大喜，先取了胡显首级，再叫人将卫鹤剖腹剜心，滴血享祭戴、王二位太保。
却说交趾军望见登州城头高挑两根长竿，竿上赫然悬着卫鹤、胡显首级。三军见状，无不切齿怒目。那酆泰抡起双锏，便要攻城，胡俊、阮进也急红了眼。唯有杜壆紧攥蛇矛，沉吟不语。潘文得近前问道：“元帅为何按兵不动？”杜壆遥指城上密布的旌旗，说道：“这女将一人骁勇，倒不是最要紧的，然城中尚有万余官军。更兼探马来报，登州水寨近日添了二十艘艨艟，若我军强攻，恐遭水陆夹击。”又望向大海烟波，叹道：“童贯虽与辽军苦战，若闻登州告急，必遣海师来援。届时我等背腹受敌，危矣！”潘文得听了，捻须轻笑道：“既然如此，小弟又有一策，定教我等万无一失。”便对杜壆附耳低语一番，备说如此如此。杜壆听后大喜。
看官听说，那登州城中除却十三太保，尚有一员要紧人物，便是水师提辖孙立。此人绰号病尉迟，祖是琼州人氏，军官子孙，生得淡黄面皮，落腮胡须，八尺以上身材，使一管长枪，腕上悬一条虎眼竹节钢鞭，有万夫不当之勇。因他为人刚直，不善逢迎，在军伍中熬了二十年，仍只是个提辖。那十三太保初来时，孙立还道是京师来的援手，谁料这班人反客为主，不但将城防大权尽数抓在手中，更克扣本地军饷以充私囊。前日孙立巡城归来，端的好条大汉。怎见得？有诗为证：
胡须黑雾飘，性格流星急。
鞭枪最熟惯，弓箭常温习。
阔脸似妆金，双睛如点漆。
军中显姓名，病尉迟孙立。
孙立归来，正见扬太保魏浩在街市纵马，踏翻老卒的炊饼担子。孙立上前理论，反被魏浩用马鞭指着骂道：“你这厮不过地方浊官，也敢管爷们的事？”吴凝闻讯赶来，表面各打五十大板，背地里却将孙立调去看守最破旧的东门水寨。那潘文得在沙门岛时，早将登州内情打探明白。当夜义军在城外扎营，他便独自驾了一叶小舟，冒着箭雨，直抵水寨门下，高呼道：“孙提辖，可记得十年前你从琼州押送漕船，在海上遇寇，冒死突阵救你的人是那个？”孙立闻言大惊，急令放下吊篮，见那人果是昔日的恩人潘文得，便请到里面坐下说话。只见潘文得开口道：“今日事急，只得直言拜禀。孙提辖可还认得潘某？当年你言道他日必报，今日潘某不敢求报，只问提辖一件事：那十三太保克扣的军饷，可曾分你半文？李云鹍明知你受屈，可曾主持公道？”说得孙立垂下首来，默默无言。潘文得又近前低语：“杜元帅已许下诺言，若提辖能助我等一臂之力，破城之日，便请提辖坐这登州第一把交椅。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，岂能郁郁久居人下？”孙立道：“我却是登州的军官，怎地敢做这等事？”潘文得见孙立严词拒绝，非但不恼，反拱手笑道：“提辖忠义，潘某佩服。只是提辖可知，三日前登州府转来枢密院文书，道是登州水师提辖孙立私通海寇，要锁拿进京问罪？”孙立闻言，如遭雷击，夺过书信细看，果然不假。潘文得叹道：“提辖还不明白？李云鹍要你当替罪羊，十三太保要你顶罪。如今唯有杜元帅能救你全家性命。”孙立叫道：“兄弟且住！休要急速，待我从长计较，慢慢地商量。”见孙立仍在犹豫，潘文得忽然击掌三声。但见两名大汉，押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来到水寨前，竟是孙立之妻乐大娘子，口中泣道：“昨日这群好汉闯入宅中，说若你不从，便要……”潘文得趁势厉声道：“非是潘某狠心，实是那吴凝已派杀手埋伏在你家四周，若不是我抢先一步接出夫人，此刻早遭毒手！提辖此时不反，更待何时？莫非真要夫人陪你枉死？”孙立咬牙道：“罢，罢，罢！这朝廷不做人，也休怪孙某不义！”
此后一连数日，都不见叛军攻打城池。恰值除夕，那李云鹍为安军心，特令各营分酒犒劳。谁知三更时分，东门水寨忽起三声炮响，正是孙立与交趾义军约定的献城信号。但见孙立横刀立马，城门洞开，交趾铁骑如潮涌入。满城将士醉眼朦胧间，但见火光中尽是交趾旌旗。李云鹍正在府衙守岁，闻变惊落手中酒杯，急唤亲兵欲往东门查探，却见通判浑身浴血来报：“孙立反了，东门已破！”李知州顿足长叹道：“吾不用吴老将军之言，致有此祸！”李云鹍慌忙携印信遁走，连家小都顾不得了。
却说孙立虽献了东门，心中仍自忐忑，寻思道：“虽开了城门，倘或城中官军重整旗鼓，闭了内城巷闸，大事犹未可成。”便唤过兄弟孙新并妻舅乐和，分付道：“你二人仍着官军号衣，趁乱往城隍庙左近去。若见官军信号，便在彼处放火呐喊，乱其军心。”孙新、乐和领命，依旧穿着登州官军衣甲，提刀向城内奔去。此时街巷大乱，溃兵如潮，二人逆着人流，直抢到城隍祠前。闪身入内，见个庙祝正在西壁下烤火，听得门响，吓得一颤。那庙祝见是两个官军，拍胸道：“原来是二位军爷。外面究竟是何光景？”孙新故作惊慌道：“不得了！东门不知怎地破了，交趾蛮兵已杀进城来。俺二人奉孙提辖将令，在此设哨。”说罢取出碎银递过：“讨碗酒吃，定定心神。”庙祝叹道：“这几日城门紧闭，连香火都断了，那里来的酒？”便将银子推回。乐和按住他手道：“你且收着。我二人要在此设哨，你且回避。”那庙祝却道：“军爷恕罪，李知州早前有令，此祠需充作伤兵营……”话音未落，孙新早掣出短刀。但见寒光闪过，庙祝已倒在血泊中。乐和低声道：“哥哥忒急了些。”孙新拭刀道：“大事当前，岂能留此隐患？”二人急拴庙门，将尸首拖到神厨后。
待处理了庙祝，乐和扒开墙角乱草，现出个狗洞。两个钻将出去，却是庙后荒园。孙新蹑足向南，转过段颓墙，忽见空场上堆着数十柴垛。乐和喜道：“天助我也！待放起火光，与城外义军报信。”孙新暗想道：“这草料场乃军需重地，如何不见半个守军？”原来登州守军皆被调往城头御敌，那有余力顾及此处。那几个看守太保，听闻东门已破，官军溃败，早顾不得职守，各自寻路逃命去了。孙新、乐和复又转回城隍祠内，取了供奉的长明灯火种，先将那庙祝尸首旁的经幡幔帐点燃。旋即溜回草场，二人分头行动，专拣那干燥柴垛，一连点了六七处。不多时，但见草场中烈焰腾空，黑烟卷地，火借风势，直冲霄汉。那城隍祠也烧将起来，梁柱爆裂之声不绝于耳。那宿太保严麟本躲在城隍庙里，恐吃大火烧着，提个灯笼慌慌张张出来，却被孙新认出，连灯笼一并拿下。待转过街角，两个随手抛下灯笼，捆缚住严麟，闪入暗巷，迅速脱下官军号衣，藏在僻静处。但见满城火光接天，哭喊声此起彼伏，不必多说。
却说吴炎老将军本在府中养伤，闻喊杀声起，知大势已去。仍披旧甲提刀，率家兵三十人巷战。至钟楼巷口，正遇酆泰。老将军怒发冲冠，喝道：“番将休狂！”手中凤嘴刀舞若梨花，连斩数十名交趾健卒。怎奈年迈力衰，被酆泰一锏震断刀柄，复一锏正中后背，呕血三升而亡。有诗叹曰：
百战吴公守塞垣，番兵压境起烽烟。
横刀立马当关险，沥血披肝卫土全。
鼓角声残魂未散，旌旗色褪志难迁。
至今塞草含悲色，犹记将军殉国年。
且说吴凛音正引着十余亲兵在长街血战，忽见一彪军马从东门方向杀来，当先那将，金甲皂袍，正是兵马提辖孙立。吴凛音初时还道是援兵，急唤道：“孙提辖来得正好，速随我迎敌！”话音未落，却见孙立长枪一抖，早将迎面奔逃的两个登州伤兵刺穿。吴凛音猛勒丝缰，白鬃马人立而起。她厉声喝道：“孙立，你莫非反了？”孙立面皮紫胀，却故作从容道：“女将军，朝廷昏聩，庸将误国，何不共举义旗？”吴凛音怒道：“背主之奴，也敢妄谈大义！”
两位英雄话不投机，当即交马，鞭槊并举。但见长槊如银蟒翻云，铁鞭似黑龙搅海。一个要为登州雪耻，一个欲证反戈明志。斗到三十合上，孙立暗暗赞叹。乱军丛中潘文得看得分明，悄悄掣弓搭箭。吴凛音忽觉恶风袭面，急提马缰。那箭却中在战马右目，白鬃马悲嘶人立，将吴凛音整个掀下鞍鞯。吴凛音就地一滚，仍将长槊握在手中。可这丈二钢槊在马上是横扫千军的利器，步战时却转动不灵，被孙立不离左右地绞住。正在危急之际，却看潘文得在阵后高叫：“杜元帅只要抓活的，休要伤她性命！”孙立闻言，枪势稍缓。吴凛音长槊却愈显沉重，终被孙立使个绞枪式，将槊杆死死锁住。两旁叛军一拥而上，扯住丝绦，方将这镜百合生擒。
当下孙立马不停蹄，又领着义军大队，直驱北门。北门上只得些须老弱残兵，如何抵当得住？守将祝杰、姜广，见大势已去，开门投诚了。又有孙立心腹解珍、解宝二兄弟，奉命夺取南门。但见解珍手提钢叉，如猿猴般攀上飞楼，足尖在女墙一点，翻身跃上城头。解宝紧随其后，兄弟二人发声喊，朝官军杀来。城上守军忽见两条彪形大汉从天而降，吓得魂飞魄散，哭爹喊娘，纷纷滚下城去。锡太保章易见城头失守，也使柄钢叉来战。解宝迎上前去，两下斗了五十余合。章易叉法渐乱，被解宝卖个破绽，一叉洞穿小腹。解珍赶上，但见寒光过处，首级已然落地。遂夺了南门。有诗为证：
蜮沙射人人不测，祸首谁知由孙立。
英雄失势大军摧，坏局难支天应泣。
三门皆破，李云鹍、何武、余宝、文杉好容易从乱军中逃得性命，眼睁睁地看见胡俊把宁玉彰捉去了，阮进把魏浩从马上提走了，徐鑫跌落马下，吃铁骑践踏身亡。不多时，只见杜壆捆缚了吴凝，领兵前来汇合。原来吴凝望见草料场火势蒸天，喊声不绝，只道事在前面，一直往前厮杀。不提防走到城隍祠，四面喊声大振，绊马索齐起，挠钩手一齐上前，捉得一个不剩。吴凝见是杜壆，待要战斗，早已无能为力，吃杜壆手到擒拿，和其余太保一齐捆缚，领兵解进城来。李云鹍、何武与余宝、文杉相失，领着六百余名亲兵，望西门飞奔，便遭一彪军马拦住去路。李云鹍道：“我命休矣！”看官休为书中人揪心，毕竟这李云鹍等人性命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。
此一回内，折了五员朝廷将佐：
王可森、戴峻、吴炎、章易、徐鑫
折了两员交趾将佐：
胡显、卫鹤